二二一年六月,秭归江面雾气缭绕,六十岁的刘备就站在船头。他手里攥着关羽昔年赠送的鹅毛扇,神色沉沉。彼时东吴前哨被吴班、冯习撕开缺口,蜀军一路南下,号称“四万人、二千五百骑”。与此同时,三十九岁的孙权已在武昌急召群僚开会,那封“求邻援手”的檄文刚刚送出,却还没得到曹魏的实质回应。两条战线,一片焦灼。
刘备此役的表面理由是为关羽复仇,深层动机则在夺回荆州旧土,并借机整合长江中下游。对手的虚实早被镇西将军黄权递至帅案:东吴主力尚集结于江陵,陆逊、朱然守线,已退后百里。他们没料到蜀军来势如此之锐。
追溯数月,建安二十五年闰六月,孙权偷袭荆州取得桂阳、长沙,自此他手中的荆州版图比刘备更完整。刘备咽不下这口气,终在章武元年五月决议东征。可在秭归初战告捷后,他没有立刻敲响议和之钟。倘若此刻留出谈判窗口,摆到桌面上的至少有三件大利。
第一件,夺回叛将与被俘将吏。荆州失守时,糜芳、傅士仁背信弃义;益阳风声最紧之际,潘濬、郝普被迫降吴;而张飞遇刺两月后,范强、张达携首级入东吴求安身。人,是最宝贵的战力。刘备若点名索回,孙权难以拒绝。糜、傅二人既成众矢之的,交还即可向蜀军泄怒;潘濬、郝普志不在吴,放人示宽;范强、张达则可斩以谢罪,换来蜀汉的情绪止损。从战损补偿到军心鼓舞,这一步划算得很。
第二件,重新分配荆州郡县。赤壁会盟后划分的“东属”“西属”格局,因吕蒙奇袭而生变。章武元年夏时,南郡、零陵、武陵仍握在吴军手中。长沙、桂阳更是七年前就被侵吞。秭归之捷令孙权外线吃紧。倘若刘备顺水推舟:“江夏、长沙归蜀,南郡重新均界,桂阳亦应返还。”陆逊、李异等防线被击穿的现实摆在眼前,孙权恐怕只能捡着最难啃的地盘维持颜面。如此一来,长江中游再现蜀吴缓冲带,关羽当年经营的交通网恢复大半,曹魏南下道路随即受阻。
第三件,讨取“劳军”粮秣。战争拼的是后勤。蜀军西出巫峡,行程七百里,马草、米粟日耗如注。汉中粮道多年无虞,可沔水线路长、损耗高。若能令孙权献出江夏、鄂县新仓储备,再加舟船三百艘,蜀军补给链即可缩短五成。孙氏家底殷实,在曹魏压境的压力之下,用有限物资换暂时和平,比起两线作战要划算得多。更巧的是,诸葛亮此时坐镇成都,正为北伐筹粮,得此额外输入,无需向巴蜀重征,内部阻力大减。
有意思的是,这三条若真摆到案头,也未必就都能敲定。谈判讲究筹码与时机。刘备初战连捷,一鼓作气;吴军尚余水师主力,未至溃败。若欲满盘皆收,他需适度压价。否则一旦逼急孙权,陆逊可能放弃回撤,采用沿江坚守之策,战事会被拖成消耗战,优势反转。
史书没有留下刘备“砍价”的记录,只能旁观他在盛怒中选择继续西进。吴班、冯习随后抢占夷道。蜀军营盘沿江一字排开,十里一营。至八月,天气闷热,山风难起,营寨通风不善。陆逊趁夕阳低垂,点燃东岸枯草,滚风顺势卷向蜀军。连营四十余座悉数陷入火海。未及夜半,刘备惊觉失策,退至猇亭。败势已成,再议和已迟。
“早知今日,何不六月席地而谈?”黄权曾低声叹息。刘备咬牙不答。彼时曹丕已令曹仁、曹休两路搅局,荆州局势瞬间三角化。孙权被迫向刘备再度求和。刘备此时病重,只派宗玮回信,表示暂不穷追吴军。三大好处,一件都没拿到。
回头审视当年的秭归窗口期,刘备若肯按兵三旬,以优势之势促和,最少也能收回人心、土地与粮道。对孙权来说,割些城、赔些米,总好过被曹魏逼至长江北岸。两相权衡,交易的可能绝非零。但历史没有如果。夷陵一火,将蜀汉东向扩张的最大机会彻底烧光。
引人注意的还有陆逊的心态。此人当时年仅三十八,与孙权几乎同龄,军中资历却远低于刘备、黄权等老将。他起初防线不稳,退巫峡已是极限。若刘备释出和平信号,陆逊要求持久阵地的底气不足;反而在持续对峙之中,他一步步摸透蜀军营制,才得以设计火攻。正因刘备不给时间谈判,才间接给了陆逊时间学习。说来讽刺。
再说曹魏。曹丕二二一年暮秋下旨加九锡于孙权,不过是一纸空文。他更关心如何吞占荆州北岸。倘若蜀吴停战,曹魏南线压力成倍。届时荆襄一带可能成蜀吴联合纵深,宛如当年赤壁之局。曹丕早就预料到这一点,所以他对孙权口头鼓励,对刘备则派人暗示:“进退可细思,不妨互分江东。”这一手挑拨,可谓老辣。
至此可以看出,刘备若在秭归按兵求和,曹魏的“摘桃”路线会被堵死。即便曹休、曹仁强行南下,也得面对蜀吴暂时统一的长江防线。孙权手握水军,刘备占据巫峡,江北草地难稳;曹魏无渝州、无巴丘为立足点,其南侵难度陡增。如此看来,第三重红利便不止粮秣,而是战略安全。但这需要双方高度互信,可惜当时的刘备身陷复仇情绪,孙权则顾虑曹魏,不足以构建真正的同盟。
值得一提的是,刘备拒和还涉及个人威望。自新野转战至成都,他的胜仗大多建立在灵活联盟。一旦在复仇大旗下主动停手,士气可能下滑,这也被他本人所担忧。可惜连营惨败使威望跌落得更快。战场与政治,永远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。
有人问:若真谈成,糜芳、傅士仁是否活得了?答案八成是否定。叛将归来便是军法处置,收人不过是清账。刘备要的是正义叙事。至于潘濬、郝普,他们大概率重回旧职,甚至获得升迁。这样既能显示宽厚,也能用本地士绅稳定郡县。
再论长沙、桂阳。桂阳旧治雒阳,有水陆要冲,赵云当年挂虚衔守此郡。若重划边界,赵云终于名副其实。长沙则临洞庭,控制湘江入长江口,战略价值极高。刘备若拿下长沙,后续北伐便可取道洞庭、穿江夏,侧击襄阳,比汉中出子午谷风险更低。粮秣赔偿也附带交通优势:长江航线可直达江州,运粮一月即达,较汉中横山道省时三分之一。
试想一下,秭归谈判若成功,诸葛亮或许改变北伐方向,由洞庭、江夏北上,与东吴共压合肥,以牵制曹魏主力。如此蜀汉亦可减轻蜀道长途补给压力。历史当然不可能倒写,却依旧给后人留下可供推敲的线索。
不可忽略的一点:孙权本人极善权衡。若刘备提出条件合乎现实,他会拿算盘精算得失。陆逊、步骘、张昭会给出不同建议,但只要保留长江防线核心江陵、公安,孙权割让南郡、长沙都是可以接受的。毕竟江陵与武昌彼此呼应,可守可攻。江陵更是长江中游枢纽,吴国命脉。孙权只要留得江陵,便不怕蜀汉直接东下建业。
惜乎秭归之役火势未灭,蜀军元气尽伤。刘备退守永安宫,旋即病重。章武三年四月崩逝,年整六十三岁。荆州人、城、粮的梦随之终结。孙权则在二二九年称帝,表面风光,却始终没能完全稳住西面。夷陵之后的吴蜀关系再无机会重回赤壁时代的同盟温度。
总的来说,刘备若给孙权屏风一扇,自己既能收回叛将,又能重划荆州疆界,顺带讨得百万石粮秣。这三大利益在实际政治算术中完全能实现。只可惜时势与人心交织,历史翻页,机会只会绕过犹豫。
另一种可能:若刘备与孙权握手,曹魏会怎样应对?
荆州若由蜀吴再度分治,曹丕第一步极可能在襄阳布重兵,抢先锁死汉水要口。夏侯尚或曹真被派镇守樊城,下辖张郃、徐晃,利用襄阳北岸为跳板,建浮桥连接汉江两岸,力图突入江夏。与此同时,魏国大力扩充舟师。毕竟曹操时代早已在汝南、淮水制船,曹丕只需升级舣船坞即可。
第二步是联络山越、丹阳旧部,试图搅浑东吴内部。孙权若割让长沙、桂阳,地方宗族或不服。曹魏将给这些宗族以虚衔和物资,让其牵制吴军后方。如此可迫使孙权不能全心防北,在长江防线出现缝隙。
第三步,魏国可能故技重施,伺机诱降。比方说暗示陆逊、周鲂之辈以高官厚禄,鼓动其谋立独立政权。这招曾在关中对马超生效,曹魏对东吴未必不用。
然而,曹魏所有设想都基于“一打二”的局面。如果蜀吴进入密合模式,魏军南下易陷泥潭。江南水网配合蜀中山道,两条补给线互保,魏军要想像以后那样用陆抗、羊祜形式的持久对峙,需付出更高成本。
从后勤指标看,襄阳到武昌的水程约四百三十里,三峡入川则超一千二百里。若蜀吴合作调拨舟师,共享江段码头,曹魏要打穿,仅靠陆路难以实现,水军编制不得不翻倍。魏国财政即便雄厚,也会感到吃力。这或迫使曹丕暂时转向北线对鲜卑、乌桓的经营,以养精蓄锐。
东线方面,孙权若无后顾之忧,就能更积极地经营合肥、庐江,阻断魏军渡江要点。那样一来,二二九年的东吴称帝或提前,蜀汉也能获得更稳后方,或存在两线北伐的可能——一条出洞庭、一条出汉中,形成南北夹击。诸葛亮倘若仍采联合韩信式的分进合击,魏国北方本已被辽东公孙氏牵制,局面或许真会复杂得多。
最后需要提醒,联盟的维持并不只是利益分配,更关乎两国信任。刘备与孙权旧怨深埋,荆州血债难消。即便一时修好,暗流仍在。外患当前或可暂缔盟,内心裂痕却难弥合。历史中最难计算的变量,仍是人心。若无赤壁时那种共同生死的氛围,重建同盟的地基也可能随时坍塌。因而,夷陵之后出现的诸多猜想,终究只能停留在“可能”的层面。刘备一念之差,既关闭了与孙权的谈判之门,也将蜀汉推向狭窄的巴蜀山谷,自此再无退路。